李忠效
旗 舰
一
我们是坐直升机登上旗舰的。本来也可以坐快艇,而且快艇已经准备好了,但是司令员临时改了主意,要坐飞机。他说像“坐飞机更快,不仅可以居高临下看一看海上的演习部队,还可以操练一下飞行员。”说完,丢给我一个诙谑而有几分神秘的微笑。其实,我揣摸他的心理,也许还有一个原因没有说出来:坐飞机出马要显得更威风一些。
司令员是个性情豪爽的人。作为一名具有六位数大军的统帅,他喜欢那种古道健马的威风。上个月,一座现代化的军港竣工,他带了司、政、后机关的二十余人到那里视察。走在几百米宽、几千米长的大码头上,他兴致勃勃,神采飞扬,不断对码头上那些造型别致的建筑和技术先进的设备表示赞赏。最后,在码头的尽头,他站住了。大衣披在肩头,两手叉在腰间,迎着从港外吹来的冷飕飕的海风,朗声笑道:“哈哈,这才像个舰队司令的样子嘛!”
在这种场合,他的感叹是很激动人心的,给人一种铁板铜琶的气韵和大江东去的快感。
当直升机飞临舰船集结海区上空,当司令员看到了那些像蚂蚁一样一簇簇漂聚在海面上的军舰时,他的脸上露出了我平时很少见到的惬意的神情。
这次演习动用的舰船、潜艇有二百条之多,另外还有飞机,在海军历史上是罕见的。光那些舰船往海上一摆,就够地球费力转一阵子。
“李秘书,你说作为职业军人。你喜欢什么?”司令员悠悠地靠在帆布椅上,问我。
“我喜欢和平。”我不假思索地回答。
“还有呢?”
“没了。”
“嗯,你只说对了一半,你只说出了军人与一般人的共同点,还没有说出军人与一般人的不同点。”司令员回头向其他随行人员扫了一眼,“你们说呢?”
众人木讷,不知如何回答。“不同点是什么?”我问。
“军人与一般人的不同点是:既喜欢和平,又喜欢战争。因为战争是军人的事业,离开这个事业,又哪来军人的职业可谈?既然允许科学家艺术家热爱自己的事业,就应该承认、允许军人眷恋沙场。战争是军人的科学和艺术……”
“我们的军人的存在是为了和平,而不是为了战争。”我不同意他的观点,我特别强调了“我们的军人”。
“可是,我们的军人也渴望在战争中获得拼搏的快感,渴望为祖国人民建立功勋,同时来完成自己的军人英雄形象。”司令员顿了一下,问大家:“你们不这样想吗?”
大家笑而不答。
司令员凝视着低空下的海面,自言自语地说:“我现在真想打仗……”
我们都用探询的目光望着他,可他一直没有吭声,像在沉思着什么。
他是想去拼搏,去立功,还是想去完成自己的英雄形象?当年在陆军,他曾用驳壳枪指挥过战斗,而今天,他拥有了这么多现代化舰艇和飞机的指挥权,却失去了作战的机会。用他的观点来说,尽管他也喜欢和平,但是作为军人,最终不能到疆场上一显身手,毕竟是件令人遗憾的事情。
直升机平稳地在旗舰尾部的平台上降落。演习指挥部的同志和舰上的领导早已在那里恭候司令员的到来。
司令员走进演习指挥部的指挥室,依次和正在忙碌的参谋人员握手。当他正要与一个刚放下电话的年轻人握手时,突然愣住了:“元江?你怎么在这?”
元江姓肖,是他的女婿,原是扫雷舰上的水武长。“我是被临时调来帮助工作的。”肖元江说。
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司令员向作战处的石处长问道。
“我们早就想调肖元江同志到处里当参谋,但位置一直不空,这次正好需要人,而且也是个锻炼人的好机会,所以我们……”
“为什么不向我报告?”
“调参谋是我职权范围之内的事……”
“可他的情况与别人不同!”
“我们向参谋长报告过……”
“不行,马上把人退回去。马上!”说完,他就离开了指挥室。
“李秘书,你看这……”石处长为难地对我说。
我理解石处长的难处,这种事情是很让人难堪的,无论对他,还是对肖元江。他把肖元江调了来,又无缘无故把人打发走,他肯定于心不安。而肖元江,一个被人撵走的人,定是更有一番滋味在心头。回到舰上,怎么向人解释?
不过,对司令员的作法,我也是能够理解的。
一个月前,司令员的女儿方韵和肖元江一起去找我,说他们现在有了孩子,肖元江部队离家太远,方韵一人带孩子太困难,因此想把元江调到机关工作。但是又怕老头子不同意,意思是想请我在司令员面前说说情。我知道司令员对自己的子女要求非常严格,从来不准子女们搞任何特殊。但这件事,我想他大概会通融一下的,何况元江人很精明,是个当参谋的好人选。我答应试试看。
不想司令员不等我说完,就不耐烦地直摆手:“不行不行,只要我在这当司令,这里就谁也不能把儿子女婿的往身边划拉。上上下下都这么干,成什么体统?我们的领导,我们的机关,还有什么威信?!”
“他们确实有困难……”
“有困难的多了!那些分居两地的干部,哪个家里不是孩子哭老婆叫的?他们这点困难算什么!”
理是这个理,可我总觉得司令员的作法有些不近人情,起码是不近儿女情吧。据我所知,他的三个孩子有两个在外地工作,而留在身边的这个女儿,又是他最喜欢的。为什么不能以父亲的身份,而不是以司令员的身份,来体谅一下女儿的苦衷呢?
“首长,当今社会,这种事人们已经习以为常,你又何必那么认真呢……”我还是想努力说服他。我既已答应了方韵和元江,我就要尽力而为。
“习以为常?”他突然奇怪地笑了一下,“是有权的人习以为常,还是老百姓习以为常?恐怕还是有权的人习以为常吧?如果现在再有人搞一场什么大革命,老百姓不起来造反才怪呢!”他在屋里踱了几步,蓦地转回身,用手指点着我说:“小李,我告诉你,他们是他们,我是我,你要在这件事上瞎掺合,我马上撤你的职!”
我只好硬着头皮向方韵和元江承认我的失败。
现在石处长不知怎么又掺合上了。石处长曾在水警区当过肖元江的大队长,可能肖元江又找了他。也许他们想来个“先斩后奏”,孰不知司令员最不吃这个。处在他的位置上,他当然不会把下属的难堪放在心上的。
“你是了解首长的,”我对石处长说,“还是执行吧……”到这种地步,我还能说什么?我实在没有使司令员改弦更张的能力。
早晨,像所有那些早晨一样,太阳是从东面出来的。可我刚才一出舱门,抬头看见那个火红火红的圆球,竟吃了一惊。因为我分明记得,昨天傍晚,也是在舱门口,看见的是与这旭日一般火红火红的将要落下山去的夕阳。
不过我很快就反应过来了:军舰由于受潮汐变化的海流影响,舰体以抛在海底的铁锚为轴心,随流来了个一百八十度转向。昨晚舰首朝北,现在舰首朝南了。所以我看到的夕阳和旭日,都是迎着我这舱门的。
舰尾,飞机平台那边,传来了“咣、咣、咣”踢正步的声音。这声音很有气势,要比在陆地上响亮得多,像大海的鼓音,在晨雾迷蒙的海上传得很远很远。
我情不自禁地朝舰尾走去。远远地我就看见,司令员正倒背双手,如立柱一般,站在高一层的甲板上,居高临下,欣赏着飞机平台上那一个水兵方队整齐的操练,看上去他挺满意。
我心中暗叹:我的司令官,尽管你文韬武略,聪明过人,这回,你可上当了!
昨晚,我正准备躺下休息,舰政委老丁笑嘻嘻地走进我的房间,直言不讳地向我讨教应付首长的“药方”。我们曾在一起开过几次会,聊起来竟还是同乡,因此我们之间比较随便。
“不瞒你说老李,”丁政委有些哭丧地说,“从一开始决定让我们担任演习的旗舰,我心里就一直在敲鼓。旗舰是那么好当?全舰几百号人,成天在首长眼皮底下转悠,谁知道什么时候哪个小子给你上点眼药……今天司令员刚到,三部门的谷亚辉就给弄了一出……”
这件事我知道。昨天司令员走下飞机,在舰长的引导下去指挥室。迎面走来一个水兵,两手插在裤兜里,吹着口哨没戴帽子,水兵服的护胸像一片树叶挂在外面,里面露出大红的运动衫显得格外耀眼。见了司令员,他没有把手拿出来,甚至口哨都没停,只是往边上让了让。
司令员在和舰长说话,开始并没注意到他。就在擦肩而过的时候,大约是那口哨引他向旁边斜了一眼,立刻,他站住了。
“你回来!”司令员喝了一声。
水兵停住步,疑惑地望着司令员,大约还没搞清是不是喊他。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“报告首长,我叫谷亚辉!”他做了一个夸张的立正动作,脚跟碰得很响,那神态很有些滑稽可笑。
“你还知道我是首长啊……”
“当然知道,一看就像。”
“那你应该做什么?”
“给首长敬礼,可我没戴帽子……”
“你不会行注目礼?”
“……”
“回去好好学学《内务条令》!”
“是!”
司令员上前扯了一下他吊在外面的护胸,“看你哪还像个水兵的样子!”又回头对舰长说:“从今天开始,如果再让我发现这种情况,就拿你舰长是问!”
之后就是把肖元江从指挥部撵走了。
丁政委叹了口气:“唉,首长身边的活不好干哪……司令员连他自己的女婿都那么不客气,我们这些人……”
我笑笑,没吭声,这种感受我可比他深刻得多。当初听说要调我去当秘书,而且是给我一向敬畏的司令员当秘书,我心里着实紧张了好一阵子。
司令员曾在我们那个潜艇支队当过艇长、支队长,尽管他离开那里已经许多年了,但是只要谁一提起他来,人们就会如数家珍一样,数出许多他的“保留节目”。
据说他当艇长的时候,他艇上有些人晕船挺厉害,出海不能坚守岗位。于是他就“发明”了一种“抗晕船训练法”:越是风浪大就越在水上航行,不下潜;晚上本应该到避风的锚地抛锚,他却偏偏在风急浪高的海区锚泊。最后终于把那些晕船大王都“拖”出来了,成了“艇晃翻了也不怕”的骁将。
据说他当支队长的时候,有一个艇排队去饭堂,队列走得稀稀拉拉,他一个命令,让他们带回去重走了一遭……
我是揣着一颗小兔子一样乱蹦乱跳的心去向他报到的。一进他的办公室,就见他在朝办公室主任发火。那样子凶极了,不由得使我脊梁后面直冒凉气。心想,从今以后,我就得象契诃夫笔下的小公务员一样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了。
听了一会才明白,原来是一个刚退下去的舰队首长要到什么地方去出趟差,打电话要一个秘书一辆车。结果不知哪个秘书回答他,人和车都太忙,派不出来。老头只好一个人去挤火车,这事不知怎么让司令员知道了,于是便有了我所看到的这一幕。
“你们忙什么?车都干什么去了?嗯?就忙得他妈的一个人、一辆车也派不出来了?要真是那样,马上把我的车派去,把我的秘书派去!”
办公室主任退出之后,他忽然忧伤地发一声感叹:“他们的今天,就是我们的明天!”
虽然他发火的样子很吓人,但他处理这件事所表现出来的态度却让我感到敬佩。
等跟他相处了一段时间之后,我便发现,他并不像我当初想象的那么可怕,他对身边的工作人员还是很随和的,并不动辄训人,倒是他那种喊哩喀喳的工作作风让人感到痛快。他有时还和下级开开玩笑,那时候就完全不像个司令员了。
我们办公室有个秘书,家属在上海工作,虽然早够了随军的条件却不愿办随军,所以长期分居两地。在他家属来部队探亲期间,有一次我们开会,司令员讲话时,这位老兄竟连着打了几个哈欠。散会时,司令员和他打趣道:“老于呀,年纪不轻了,晚上不要搞得那么辛苦……”引得大家一阵哄堂大笑。老于当下羞得满脸通红。
不过对他不太了解的人,一般都是比较怕他的。
“老李,介绍一下,老头子面前怎样才能少挨点批?”丁政委咧着一张像日本电影演员前田吟一样稍有点偏的大嘴。诚恳地说。那神情看上去直有些可怜,我刚开始当秘书的时候,一定也是这个样子。我深深地理解他,同情他,他这样的领导也是不好干的。
我经常遇到这样的情况,首长每到一地,那里的主要领导总要想方设法--或正面,或侧面--了解一些首长的情况,诸如脾气啦,啫好啦,等等,以便他们开展工作。如果喜欢喝一盅的,就可以加几个菜。上两瓶好酒;如果对此不感兴趣的,就干脆别来,不然就得挨刮鼻子。要是喜欢喝的你没上,当然也不好……诸如《准则》之类的条款那是写在纸上的,执行起来满不是那么回事儿。
为了我这位憨厚而又有些可怜的同乡不致老往司令员的枪口上撞,我把司令员的为人和性格特点简要地做了介绍,他听完之后万分感激,并连发感慨:
“啊,早听说过司令员的一些传闻,原来果真名不虚传。行了,这样的领导,就是挨点批也不窝囊!”
“挨批总不是好事情,”我说,“要是让司令员表扬几句,岂不是更好?”
“那当然。可我觉得能不挨批就不错了。”看得出,他说的是心里话。忽然间我生出帮助他得表扬的愿望。我弊了一眼舱壁上那张海军方队在天安门广场受阅的照片,问他:
“你们舰经常出队列操吗?”
“不经常。我们很少靠码头,舰上条件有限……”
“不是有飞机平台吗?”
“那也走不开,全舰几百人呢。”
“你不会一个部门一个部门轮着来?”
他用疑惑的目光看着我,还没明白我的意思。
“明天早晨,你挑一批队列素质比较好的水兵出队列操,再挑一个喊口令最好的领队。司令员说过一句话:要检查一个单位的素质怎么样,看一下他的队列就知道了。”
“真的?”他顿开茅塞,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。接着我又给他讲了一件司令员的“轶事”:
有一次,司令员到一个新兵训练团检查工作,发现这批即将毕业的新兵步态举止缺少军人风度,于是让全团集合,一队一队接受检阅。结果他很不满意。
“……作为一个军人,所不同于老百姓的是什么呢?首先,就是军人的意识,军人的举止,军人的风度,而不仅仅是那套军装。一个真正的受过严格训练的军人,就是穿上老百姓的衣服,也可以看得出,他曾经是个军人。走队列是培养锻炼这种军人的意识、举止和风度的最好方法。你们要好好练。今天下午,我就在这看!”
训完话,他就那么背着手,顶着烈日,木桩似的站在土台子上,整整一个下午。
丁政委乐颠颠地得“计”而去,于是便有了这平台上的大海的鼓声,便有了司令员那满意的神情。
我站在一个不易被司令员发现的风管后面,心中暗道:我的司令员,小厮这厢请罪了!
旗 舰
舰队进入大洋。
洋与海在水面上没有界标,举目望去,蓝汪汪一片,无边无际。但现代化的仪器显示得清楚,仪器说到了,那就是到了。当我意识到此刻自己已身在大洋之上,顿时觉得洋面比海面更宽广,“洋水”比海水更清澈。心里既敞亮又痛快。
按计划直升机今天要在大洋上进行一次升空试飞。而机长却在几小时前急性阑尾炎发作被送上了手术台。这个意外的情况给指挥室增添了一种沉闷的气氛。
“其他人就不能飞了么?”听完作战处石处长的汇报,司令员在舷窗前来回走了几步,说。
“其它人都没闯过大洋……”
“那个机长是在大洋上生的?”
“机组的同志说,今天的海情有些复杂……”
司令员看了看天气预报图板,又看了看舷窗外的海面和天空,说:“并没有超过大纲规定的飞行条件嘛!告诉他们,我跟他们一起飞。”
石处长犹豫了一下,抓起电话向飞行指挥台下达了命令。“李秘书,跟我一起到大洋上空蹓跶一趟吧?”司令员又丢给我一个诙谑而有几分神秘的微笑。
我笑着点点头。我知道他这次可不是要显什么威风,而是要亲自出马去给机组的同志壮胆儿。既已到了大洋,他是不会坐享清静的。
我们正准备动身去平台,负责塔台指挥的飞行副团长气喘嘘嘘地跑来。
“报告司令员,飞机已经准备好了,马上可以起飞……”
“好,走吧。”
“不,我是说,您就不要去了……”
“为什么?”
“您实在想上,就等第二个架次吧……”
“你不知道,我这人爱出风头,第二架次就没意义了。”司令员把背转给我,意思是让我给他披大衣。
我犹豫着,没给他披。
“我看还是按副团长的意见办吧。”我说。司令员转过身来。神情有些严肃。
“怎么,你也跟我唱对台戏?害怕啦?”
我无话可说,苦笑了一下,把大衣披上他的肩头。心里说,你也太小看人了!
但是,当我们登上飞机,“砰”的一声关上舱门时,我的心里还真有点紧张。我感觉到了飞机在随着军舰摇晃。在这种情况下,弄不好飞机就会翻倒在平台上。舰载机比别的飞机操作复杂,比别的飞机容易出事,因此对飞行员的要求也高。外国的舰载机飞行员淘汰率高达70%。
直升机飞离平台,我的心也随之悬到了空中。虽然这飞机我坐过不知多少次了,但这次毕竟是在大洋上,毕竟是由一个并不那么熟悉大洋飞行特点的代理机长把操纵杆。
“瞧,808,”司令员指着机身下的一条扫雷舰说,“元江是在那条舰上吧?”显出很高兴的样子。
“他被你赶回去,心里一定不痛快。”我说。
“这样可以使他少一点优越感。舰队几十万人,就找不出个参谋来?"他瞥了石处长一眼,显然是有意说给他听的。
石处长装作没听见。
“嗯,还是这里的水透明度高。”司令员俯视大洋,自语道。忽然大叫起来,“哎,你们看,水里有玩艺儿!”那神气像个孩子。
我和石处长都挤到舷窗口往下看,只见水中有几个一人长的黑影在窜动。
“是海豚。”我说。
“你们说在水下几米?”司令员问。
“大约二三米吧。”石处长说。
“我看不止。别忘了这里海水透明度高。”司令员回头冲我们笑了一下,“你们信不信,有五至七米?石处长,马上安排一条潜艇潜水,我们看看潜艇在水下不同深度的影子。”
我很高兴。虽然我是潜艇兵出身,但潜艇在水下是怎么运动的我还从没看过,今天可以一饱眼福了。
潜艇按司令员的指示,每五米一档,步步深潜。一直潜到五十米,还可以看见它的影子,像一条苍老而笨拙的大鲨鱼。我忽然想,现在都用飞机反潜,一旦战争打起来,那潜艇可就凶多吉少了。
“这样看,大洋的透明度几乎是我们近海的一倍。潜艇在大洋里航行,要潜到六十米以下才较为隐蔽……”司令员高兴地说。显然这是他来到大洋后的第一个收获。
空中机械师交给我一个纸条,我一看便笑了。这是一份关于某副舰长老婆生孩子情况的电报。
前几天,司令员在指挥部出的《海鹰》小报上看到一条消息:某副舰长老婆要生小孩子了,领导上本来准备安排他留下来照顾,他为了不影响工作,毅然决定随舰出海。司令员找来编小报的舰队新闻科长,说:“我看了这段报道很受感动。这么好的同志,我们当领导的就更要关心。你马上了解一下,孩子什么时间生,还有什么困难。一定要安排好。解除这个同志的后顾之忧。孩子生下来以后,是男是女,大人小孩健康情况如何,及时向我报告。”
这些参谋们也真够及时的,报到司令员的座机上来了。
“什么事?”司令员问。
“那个副舰长的孩子生了,女孩,顺产,大人孩子都安全。”
“怎么生个女孩?长大不能当水兵了。”他似乎有点遗憾,转而又一笑,“也好,将来给水兵做媳妇儿!孩子爸爸知道了吗?”
“大概还不知道。”
“立刻通知他,另外让《海鹰》小报发条消息:演习部队喜得千金!”
这时旗舰飞行指挥员发来请示性的指示:由于风浪有逐渐增大的趋势,请飞机立刻返回旗舰。以免舰体摇摆过大给着舰带来困难。
飞机立刻返航。但这时舰体的摇摆度已超过了规定。
据说在大洋上,每三至四个涌浪之后会出现一个三十秒至六十秒的平稳期,有经验的飞行员可以在这三十多秒的时间里迅速地把飞机落下来。这位代理机长没经历过,试了几次都没敢落。飞行指挥员只好让他把飞机提起来。
飞机在旗舰上空盘旋。我的心在怦怦乱跳,有一种大难临头之感。石处长想去驾驶舱看看,被司令员叫住:
“你又不懂飞机,别去制造紧张空气了。”
“我说不让你上嘛……”我低声埋怨道。
“好像这都是让我'方’的,”司令员故意和我打哈哈,“我这辈子还没有干过伤天害理的事。别慌,说不定我还会给你们带来好运气呢!"
此刻,实在不是说俏皮话的时候,但是我们却不得不苦着脸陪他笑。我知道,这样机组的同志会减轻一点心理压力。
“那个副长的女孩名字取好了没有?”司令员问。“不知道。”
“咱们帮着想一个吧,到时候供她父母参考。”我们都不吭气,这时候哪还有这个心思!“那个副长姓什么来?”“姓蓝。”
“有了,就叫她蓝洋,大洋的洋,蓝色的大洋!这可比白杨还美,还有气魄!”
司令员的声音很大,显然是有意给机组同志听的。
他若无其事地和我们海阔天空地神聊,就像坐在他的办公室里,而不是在天上,我那颗高悬的心渐渐平稳下来,有司令员作伴儿呢,就是掉下去也认了。
代理机长在飞行指挥员的沉着指挥下,终于把飞机平安地降到了旗舰平台上。
司令员和代理机长握手:“谢谢你,小伙子!”代理机长汗涔涔地说:“不,应该谢您首长。”
司令员走下飞机,低声对我说:“去叫医生给我量量血压。”然后冲我一笑。那声笑意味深长。
一个不幸的消息传到了旗舰上:808扫雷舰水武长肖元江在安装水雷引信时因意外事故以身殉职。
…肖元江?……以身殉职?大家都被这意外的不幸消息惊呆了。
尽管在这样大的演习中允许有一定比例的伤亡,但肖元江毕竟是司令员的女婿啊,而且他是在被司令员从旗舰上撵回去以后出事的。这惨景就像发生在眼前……
大家都禁不住把沉痛的目光默默地投向司令员。只见他木然地静立在舷窗前,凝视着远方,脸上的神经痉挛地跳着。许久,他默默地走出指挥室,回到他的房间。
我跟在他的后面,在房间门口站住。我想让他好好安静一会儿,不让别人打扰他。这时,我分明听见里面发出一阵低低的,上了年纪的人才有的悲怆的哭声。我禁不住也流下了泪水。
我知道,司令员是很喜欢肖元江的,就像喜欢他的女儿方韵一样。他跟我说过,方韵第一次领肖元江见他的时候,他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他。他喜欢的不是姑娘眼睛中的身材、容貌、学历、出身……而是他觉得肖元江身上具有一个职业海军人员所应有的那种气质,那股劲儿!他觉得这小伙子将来可以成为一个将才。但是初次见面他就开诚布公地声明:“我的孩子没有一个是靠父母的什么东西去生活的。我让他们自己去闯,闯到哪算到哪。将军的儿子不一定就非得当将军。自己能闯上去当然更好。如果你加入了我们家庭的行列,也一样。”
肖元江加入了,真的一样。
后来有了可爱的外孙子帅帅,他把帅帅视若掌上明珠,可他并没改变先前对女婿的要求。
“帅帅,方韵,我对不起你们……”我听见司令员在里面喃喃地哽咽道。
看来司令员现在后侮了。如果不把女婿撵走的话,自然是什么事故也不会挨上他的。司令员,当初你又何必那么认真呢……
咚咚咚,随着一阵擂鼓般的脚步声,只见人高马大的石处长满脸泪痕,大步流星走来,我正要上前拦他,他却把我向旁一拨,径直闯进司令员的房间。
司令员坐在写字台前,直盯盯地望着桌上一个用炮弹壳做成的笔筒发呆。笔筒上边有一艘军舰,舰首上的XS十分醒目。
这笔筒是司令员叫那个挨过他批评的水兵谷亚辉给他做的。那天他到水兵住舱转悠,无意中发现了谷亚辉的手艺。
“小伙子,请你给我也做一个。军舰底台再宽些,刻上年月日,舰首刻上XS,我要送给我的外孙作纪念。”司令员神采飞扬地说:“我外孙还不到一岁,可小家伙长得真结实,将来一定是个好水兵。他叫肖帅,元帅的帅,我给起的。XS是肖帅的缩写。咱们这次演习是我经历过的最大的一次演习,所以要刻上年月日。”
“首长你放心吧,我一定精心制作,保你满意!”
司令员对谷亚辉的杰作确实很满意。可惜他的外孙子没有了爸爸……
“什么事?”司令员用袖口抹了把眼泪,没有回头。“司令员,你不认为你应该对肖元江的死负责任吗?”
石处长用质问的口吻说。这使我大吃一惊。我还从没听谁用这样的口气和司令员说话。
司令员没有回答。
“元江是个多好的小伙子,”石处长十分动情地说,“他是我看着成长起来的,他聪明,勤快,为人正派,是个当参谋的好材料。都是因为你,要不我早把他调来了。嘿嘿!你大概以为我调他是为了拍你的马屁,你也不想想,像你这样的首长,有什么好拍头?你太自私了!为了维护自己那圣洁的形象,为了不被别人议论,竟一点不顾元江的情绪和脸面。你想过吗?元江被你撵回去,心里是什么滋味儿?他是含着眼泪走的。他临死心里还带着委屈啊……”石处长哽咽着说不下去了。
司令员仍坐在那里,一声不吭。
我上前拉住石处长的胳膊,低声说:“首长心里已经够难过的了。你让他好好安静一会儿吧。”
我把石处长拉出屋,带上了门。
几分钟后,我听见司令员喊我:“李秘书在吗?”
“在!”我应声而入。
这时候的司令员已经从悲痛中解脱出来,那略微有些发红的眼睛闪着刚毅沉健的光波。
“你马上起草一份电报。”我立刻掏出工作笔记。
808舰,舰长、政委:
惊悉你舰肖元江同志以身殉职,我们十分悲痛。希望你舰全体同志振作精神,认真总结经验教训,全身心地投入战斗。
司令员方正
没有一句指责批评的话。这个时候,大约这是最好的处理方法了。我到指挥室把电报交给了通讯参谋。随后司令员也跟着走进来,指挥室里所有的人,包括那些正在工作的人,全部刷地站了起来,并且都摘下了帽子。
司令员看看大家,用低沉的嗓音说:“同志们,我以肖元江亲属的身份,对大家为肖元江的牺牲感到悲痛表示感谢。同时我还想说明一点,就是,尽管肖元江是在被我撵出指挥部之后殉难的,但我并不对我的做法感到自责。有的同志说,我自私,为了维护自己的圣洁的形象,为了不遭致别人的议论,便不顾及女婿的情绪和脸面,硬是把他撵走了。如果说这是自私的话,那么我也坚持不改。我就不信,天底下再没有能人了?非得把些沾亲带故的人物弄到身边来?现在社会上这样的事情够多的了,已经激起了人们强烈的不满,我不能让这种腐败的社会风气也熏染到我的旗舰上来。旗舰是什么?旗舰是舰队的核心,旗舰是舰队的灵魂,旗舰是舰队全体将士的信心和希望。我不能让我的旗舰还没开上战场,就在将士的心上搁浅!”说到这里,司令员的声音低下去:“希望你们能理解……”
指挥室里一片庄严肃穆的气氛。大家都低着头,像在思考着什么。石处长看着司令员,嘴唇动了几下,想说话但终于没有说出来。
“给我准备飞机,我要去看演习部队!”司令员说完,走出指挥室,自由门在他身后来回荡了几下,搧进来一阵清凉的海风……
1986年1月4日初稿于兴城
1986年2月27日改于北京